蓝石的小说∣《夜火车》 - 村长吧影院

蓝石的小说∣《夜火车》

来源:人气:0更新:2022-07-07 13:58:02

我刚来北京那会儿,除了姐姐一家,不认识别人。现在想来,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啊。我的工作是采访,平常不坐班,每周五到报社交一篇明星专访的稿子,余下的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。泡东城图书馆、逛王府井小吃街、坐在青年湖公园的大槐树下发呆,可时间多得还是花不完,这就很闹心。没事儿我就往老家跑。那时候没有高铁、动车,从北京坐火车回去一趟最快也要九个多小时,还得是53次,全程卧铺,中途没有停靠站。车是夜车,晚上十点从北京站始发,夕发朝至。回来一般坐12 次,得十一个小时,整整晃悠一个白天。就这么来回折腾。主要是心不静,人生地不熟的,对未来的前程也没有把握。是留在北京,还是继续南下发展,举棋不定。一个月少说往返两趟。每次待三天。头尾两天跟朋友喝酒、叙旧,中间的一天,见前女友,喝茶聊天,陪她逛逛街,算是醒酒。前女友挎着我的胳膊,开玩笑说,我们是在用实际行动践行“虽然分手了,但我们还是朋友”的约定呢。好像还真是这样。

53次列车是热线,票不好买。况且,我什么时候回去没个准时候,都是心血来潮,随机而定。有时候,我一个人枯坐在出租屋里伴着寒冷、漫长的冬夜正喝闷酒呢,老家的朋友们在酒店里把酒言欢,气氛热烈,电话一勾,心就活了,背上双肩包,随便塞点洗漱用品,穿衣下楼,打面的,直扑北京站。买票是不可能了,只能买站台票,上了车再补。我手里有记者证,但不是正规的,是国际广播电台内部的证件,但职务一栏写有“记者”的字样。那时候的记者证还不是全国统一的,一般人不懂。列车长也不太在意,看一眼,是那么个意思就行,转身背着簇拥在身边补票的人,写一张靠前的小号塞给我。反正补票花钱,给谁补都是补。只不过“加个塞儿”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如果列车长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,我会掏出随身携带的明星签名照,送给她。好像女列车长个个长得都不错,亲切、个高、条儿顺。她会问一句“是真的吗?”我点头。她微笑着说声“谢谢”。

有了号,也不一定有铺位。得等开车之后,到指定车厢,一般是九号车厢的入口,左手把角儿有个专门的补票口,像柜台,但要高一些。里面坐着业务员,柜台外面是排队等待补票的人,按照序号一个个来,铺满为止。有时候,排到我这儿空铺没有了,就只能在卧铺车厢的边坐上坐一宿,很累人。这种倒霉的情况,我遇到过不止一回。我站在暗夜的连接板上抽烟,望着远处一掠而过的微弱的灯光,追悔莫及。我这是何苦来呢,又没有屁事,急三火四的图什么,纯粹是自己找罪受。我一遍遍地在心里指天发誓,下次再回来一定事先订好票,从从容容的,绝不打无准备之仗。事实是,我的忘性永远比记性好。

又赶上没有空铺,补完票,人群在失望的叹息中无奈地散去。我找了个就近车厢的边坐,坐下来,眼皮发沉,就闭上眼睛打了个盹。有人踢我的脚面。我睁开眼睛,是业务员,他冲我摆摆头,我心领神会,晕晕乎乎地跟着他向后面的车厢走去。在末节车厢的连接板处,他关上门,说:“得加二十块钱。”业务员面无表情。“没问题。”我把钱数给他。

看见有空的铺位,直接躺下睡觉,啥也别说。”他压低声音说。

“不分上下铺?”

他摇头。

“那,要是有人问我怎么办?”

“你放心,没人问。除了我。”他把补票的单据撕给我,很权威地转身走了。

我轻轻推门进去。整节车厢过道黑乎乎的,我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下周围的黑暗。一步开外,迎面是一道拉帘,深绿色的。我明白了,这是列车员休息的车厢。拉帘后面睡觉的是列车员。只有右边一个隔断的下铺有两个人在睡觉,见我进来,一个黑影呼地站起来,动作飞快,吓了我一跳。是个女人。两个上铺堆得是床单,乱七八糟的,看样子还没来得及洗,另一张中铺摞的是层层叠叠的被子,塞得满满当当,没有一点空隙。就是说,只有一张中铺是空的。我正要把双肩包从肩膀上退下来,女人开口说话了:“你睡下铺好吗?我睡上面。”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有求于我。有这等好事儿,我当然求之不得。我看见睡觉的男人翻了个身,头朝里,屁股使劲往外撅了撅。

可能刚才的盹打得时间有点长,我这会儿又不困了,索性夹了本书,到连接板去抽烟。女人跟着走出来,在车门的另一侧站定,背冲我。女人穿着件驼色羊绒大衣,里面是白色的羊绒衫,个子挺高,她的脸影映在窗玻璃上,模样不差,但一脸疲惫。我把最后一口浓烟吐到窗玻璃上,开始看书。

“你不困吗?”过了会儿,她走到两扇门之间,微笑着轻声问。

我看了看手表,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。是该睡觉了。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关心我睡不睡觉的问题,当时并没多想。女人好像生来就有关心男人的义务,当然,你理解成打扰也行。我笑笑,合上书,想跟她随便聊点什么,但看她的眼神并不想说话,还多少有些催促的意思。我不想自讨没趣,就抻了个懒腰,礼貌地侧过身,让她先走。她不动,也不说话,我只好先行一步,推开门。她默默地跟在我的后面。我脱了鞋,没脱衣服,直接躺在床铺上。对面的男人已经睡着了,身体平躺,还好,呼噜声不大,可以忍受。出门在外,人不能太挑剔。女人安静地爬上中铺,几乎悄无声息地躺下来,再没一点动静。我想他们应该是两口子,半夜三更因为什么事儿一言不合,闹了点小别扭,正在怄气。不然女人不会突然想起来换铺。人人都喜欢睡下铺,中铺上铺爬上爬下的忒麻烦,姿势也不雅。坐又直不起腰,一不留神会磕头,疼的人龇牙咧嘴的。赶上半夜睡觉不老实的,还可能一翻身,骨碌到地上去。这种情况我亲眼见过,样子很狼狈。黑夜里,我几次醒来看见对面的男人倾侧着头,望向斜上方,目光恼怒得恨不能把她从床铺上拽下来,暴打一顿。

早晨五点多,我被列车员们咚咚的脚步声和铝饭盒叮叮当当的刺耳声吵醒了。由于这种直达的夜行火车沿途没有停靠站,列车员安顿好旅客,卧铺车厢熄灯后,他们大多是睡觉的,只留三两个人值班,以防万一。这个点起来应该是吃饭,之后打扫卫生,整理床铺。我起床,洗脸刷牙上厕所,一通忙碌,然后坐回到下铺抽烟。女人坐在边坐上,举着小镜子化妆,偶尔撇男人一眼,眼神气哼哼的。对面的男人整理完毕,也坐下来抽烟,但并不看女人。男人眼袋浮肿,面色凝重,看起来他这宿觉睡得不太好。男人穿皮夹克,里面是藏蓝色西服,国字脸,头发梳得油光铮亮,一丝不苟。看来,两人还都是倔脾气。

火车快到站了,女人突然对我说:“小伙子,能不能麻烦你,帮我把上面的行李拿下来。”我看了眼对面的男人,男人的头迅速转向窗外,一条腿还故意抖着。我犹豫了一下,不是我不想帮忙,而是有些拿不准他们的关系。如果是两口子闹别扭,那么我的迟疑,正是男人表现的最佳时机,我是想成人之美。我看见男人的头倔强地扭向相反的方向,纹丝不动,这才缓缓站起身,双手托着她的旅行包,放在地上。好重啊。女人轻声说了句谢谢。我摇摇头。女人自己从床铺底下拽出她的拉杆箱,还有几个手提袋。女人看着地上的一大堆行李,为难地叹了口气。男人照样坐得稳稳的,单手托腮,像个伟人似的,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。我不想夹在他们中间受夹板气,背上双肩包,准备起身往车门走。

女人叫住我:“对不起,待会儿还得麻烦你,帮我拎一下旅行包,我一个人实在拿不动。”看样子,她都快哭了。

我冷漠地点点头,没说话。很显然,我的态度并不友好。

夜还是黑的,寒风呼啸,地上的雪冻得硬邦邦的,脚下直打滑儿,一走一出溜。远处的天边,露出一点点黛青色的白。她在前面拉着拉杆箱,边走边警觉地回头,我两只手轮换着提旅行包,小心翼翼地紧盯地面,寸步不离地跟在她的后面。男人出行节俭,只背了个单肩的皮包,悠闲地叼着烟,左顾右盼,忽而走在我的前面,忽而走在后面,像是我的监工。我觉得自己被他们耍了。你们不能因为两口子怄气,拿我当出气筒啊,我招谁惹谁了。但这话我说不出口。我总不至于把旅行包往地上一放,一走了之吧。这不是我的性格。我这人一向不会拒绝别人,何况这只是举手之劳。我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发几句牢骚罢了。

到了出租车站点,我放下旅行包,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。打车的人很多,男人夹杂在人群中。女人机敏地拦下一辆刚放空的出租车。“你往哪个方向走?”女人手扶副驾驶的车门,一脚门里一脚门外,问。“北边,凤凰宾馆。”我的一个朋友是凤凰宾馆的大堂经理,我每次回去就住在那里。“我们一个方向。快上车。”我顺势钻进出租车的后排座。那时候,出租车左侧的车门还不上锁。

上了车,女人回头说:“你先把我放在汇源小区。钱,我现在就给你。”她隔着出租车的栅栏,塞给我二十块钱。

“不用,顺路稍一段的事儿。”这些钱足够我打到凤凰宾馆的。

“那怎么行。我已经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了。”她口气坚决。

我只能收下。

出租车站点的车停得乱七八糟,汽车喇叭的催促声不断,夹杂着粗鲁的叫骂声。我们的出租车走得很艰难。我回头,看见男人还停在原地,踮着脚,朝我们的方向张望。

“那个男人,是你什么人?”我终于没忍住。

“男人,哪个男人?”

“就是睡在我对面的那个。我以为你们是一起的。”

“哦。”她想了想,“提起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。”说到这里,她看了眼出租司机,没有继续往下说。

她到了。我下车,从后备箱帮她取行李。“到我家坐坐吧,要是你没什么事的话。”她指了指旁边的楼栋,“就在一楼。”

我怔住了,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。这种事我还头次遇到。

“这一路真的很感谢你。正好,我也有话要跟你说。”

听她这么说,我不再犹豫,拉开车门,背上双肩包。司机有些不高兴,说:“不是说好到凤凰宾馆吗?要早知道这么近,我可不拉你们。”我给了司机二十块钱。他闭嘴。一溜烟儿开车走了。

她有什么话要告诉一个陌生的男人?我很好奇,人一下子也变得精神了许多。她拧锁、开门,把手里的几个手提袋随便往沙发上一扔,“哎呀妈呀,终于到家了。哪都不如家里舒坦呐。”她往沙发上一靠,长出一口气。这是我头次看见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。人一放松,五官就变得灵动、鲜活,不再愁苦。

她家的客厅之大在当年是不多见的,足有四十多平米。窗帘拉得严严实实,一张长条沙发,和茶几,对面是台大个的电视机,这都没什么,关键是堵头的吧台,占据了整整一面墙。在此之前,我从没见过谁家的客厅有吧台。吧台后面是酒柜,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洋酒、红酒和白酒。吧台是椭圆形。

她起身,脱下羊绒大衣,挂在衣帽钩上,站在吧台里面,问:“有牛奶、咖啡,想喝点什么?”“咖、咖啡。”我从小就不喝牛奶,我没喝过咖啡。

我掏烟,问:“能抽吗?”“可以。”我点烟。我缓解紧张情绪的唯一办法,就是抽烟。“给我也来一支。”我替她点上。她抽烟的动作并不熟练,鼻子和嘴巴配合的不够默契。刚抽两口,就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,脸涨得通红。“好久不抽烟了。这是什么烟?太呛了。”她把烟摁在吧台上的烟灰缸里,掐灭。“中南海。北京流行抽这个。”

水开了。咖啡是速溶的。她带上塑料薄膜手套,从身后的冰箱里拿出两小根玉米香肠,转身在案板上又切了四片面包,分两份,卷在一起,其中一份递给我。

“稍等一下,我去洗洗手。车上太脏了。”我摇摇张开的双手。

“好习惯。”

这里就像置身于一个真正的酒吧。有点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画面。如果她穿上白围裙,头戴船型小帽,就更有意思了。我俩一里一外,我坐在高脚凳上,边吃边聊。

她问我在北京干什么?我回答是画画的。我总是习惯于对陌生人这么介绍自己。如果说记者总有人拉着你,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自己的不幸遭遇,拿你真当“无冕之王”了。我不得不一遍遍地解释,我只是个搞娱乐的记者,可他们根本不听。我大学在东北师大学的是油画,当记者是后来改的行。原因很简单,我不想吃一辈子的粉笔灰。

“这么说,你是画家?”

“还是说画画的更准确。”

“那,你能帮我画张像吗?”

我有些为难。我已经很久没有画画了,况且,是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家里。

“就随便画一张嘛。像不像不要紧,画得好看就行。”她两只手拉了拉刘海,端坐在椅子上,支起手肘,托着腮,像个在海边凝神沉思、多愁善感的少女。

她的入戏之快,让我想笑,好在及时忍住了。

“哦,我还没有给你找笔纸呢。”她跳起来,翻箱倒柜。她只找到了一支圆珠笔,笔管开裂,还好,能出油。纸是演算本,小学生用的那种。“你就凑合着画吧。”

我翘起二郎腿,拉开架势。

“当心!”她惊叫一声,再次跳起来。我这才看见身边的角柜上摆着一块老子骑牛出关造型的玉石。“这是我老公新上的岫玉。”她抱起玉石放在茶几的夹层。

“做玉石生意不简单吧,得有钱还得眼力好。”

“哪里呀,这你就不知道了。岫玉产量大,跟马路上的石头价格差不多,不值几个钱的。主要靠走量。我们请设计师设计款式,市场反应好,就批量生产。赚的是辛苦钱。哦,岫岩县这个地方你知道吗?”

“听说过,但没去过。”

“要是喜欢,我可以把这个送给你。”

“谢谢。我不需要。”

“别客气。”她要起身。被我伸手拦住了。

她并没有过分勉强,又恢复了刚才的造型,嘴角弯弯的,好像我手里的笔是照相机的镜头。这个坐势她坚持不了多久。

我身体后仰,手有些抖。

“你怎么比我还紧张。放松点。”她的脸部僵硬,目光并不看我。

我清了清嗓子。刷刷刷,随便勾勒几个线条。递给她。

“哇,你把我画的好漂亮啊。你太了不起了。我就佩服你们搞艺术的。手比我们女人的都长,都纤细。这还是一双讲卫生的手。我老公的手跟你比起来,连爪子都不如。根本不配摆弄玉石。”她像是自言自语。

她看着手里的画像,又看看大衣柜镜子里的自己,“我有这么漂亮吗?”

“你,挺漂亮的。”

她把画像捧在胸前,歪着头,“哪个更漂亮?”

我笑笑,不说话。

“说嘛,别害羞。哈哈哈。”

“你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我连忙打岔。被女人说害羞,的确是件让人害羞的事。

“一防爆的。早就下岗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我听说,那是全国第一家破产的国营企业。”

“我是最早一批下岗的,但也是下岗救了我们。要不是当初被逼得没有活路,我们也不会想起来做生意。我和我们家那位是一个厂子的。他负责到岫岩上货,我在家里看店。小买卖,撑不着也饿不死。”

女人到北京是护理父亲,在301医院。母亲去世了,父亲一个人单过。一天夜里起夜,摔了一跤,颈椎的神经出了问题。本来说好的,他们三个子女轮流去北京看护父亲,每人一个月。她哥是个酒鬼,喝完酒总是在走廊里骂骂咧咧,医院里人见人烦,还把人家医院的小护士打了。是她去北京花钱把事情平了,并一怒之下把他撵了回去。她妹妹独自拉扯两个孩子,日子过得一团糟,自己都自顾不暇,根本指望不上。她一个人伺候父亲,端屎端尿,整整两个月,很熬人的。一个好觉都没睡过。心里还惦记生意上的事。她老公也不着调,十次打电话八次不在店里。整天在外面鬼混。她好不容易回趟家,他也不回来接站,说是在岫岩上货呢。“东北这种败家老爷们太多了。我也懒得管。随他去吧。男人,没几个好东西。”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。“好了,不说这些糟心的事儿了。不管怎样,回家了就好。”

突然,她兀自捂着嘴笑了。

我傻乎乎地也跟着笑,虽然我不知道她笑什么,但有些配合是必要的,也是下意识的。

接着,她告诉了我她与火车上那个男人的故事。

她之所以上车就有铺位,是她找了铁路局的朋友帮忙写了张字条。估计那个男人也是。他俩前后脚进的车厢。男人很绅士,主动帮她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。两个人坐在茶几对面,聊了会儿天。男人是老家市外贸局的中层干部,听口气,应该是个处长之类的实权人物,去北京是出差。男人对她家里遭遇的不幸表示理解的同时,拿出罐装啤酒,邀请她一起喝。开始她谢绝了他的好意,男人说,“喝点酒解乏,睡觉也舒服些,这里毕竟不是家。一觉睡到天亮并不容易。”她想想也是。她的包里正好有烤鱼片,傻子瓜子,也贡献出来。两人边喝边聊,不知不觉一人喝完了一罐。男人又掏出两罐啤酒,递给她,自己喝起了扁瓶二锅头。酒没喝完,她的眼皮在打架,就说,“对不起,我实在太困,想休息了。”男人劝她把剩下的酒干了,“咱们一块儿睡,我也困了。”男人笑眯眯的,还趁递她啤酒的时候,拍了拍她的手。喝完酒,她便倒头睡下了。不知什么时候,她晕晕乎乎地发现,一只粗糙的大手在黑暗中扶摸她的头发,轻轻的,似有若无的,接着是额头和脸颊。男人的手有一股咸腥的烤鱼片的气味,让她恶心得直反胃。她彻底醒了。看见男人侧身躺着,面对着她,正冲她微笑。“这种喝点猫尿就想借酒撒疯,占女人小便宜的人,我见过多了。但之前都是半熟人儿。”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,在如此促狭的空间里,躲都没处躲。她只能厌恶地转过身,头冲墙壁。平静了一会儿,男人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,头向她一点点靠近。她甚至能闻到他嘴巴里喷出的腐臭的酒气。她吓坏了,缩紧身子,蜷着双腿,像个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。列车经过有光亮的地方,如果他留意,甚至可以看见她身上的被子剧烈的抖动。他的手又探过来,隔着被子,在她的肩膀上轻搭着,不动,大概他是想以这种方式让她冷静下来。同时,也是一种试探。她感到窒息,被子一点点向下滑落。她想骂他想喊救命,但喊不出来,嗓子眼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烀住了,呼吸紧促。她真的担心,他随时会跳到地上,钻进她的被窝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我,推门走了进来。

她从吧台里取出两个酒杯,为每人倒了半杯红酒,举杯与我优雅地碰了一下。她双手扶在胸口,说:“真的谢谢你。我不敢想象要不是你及时进来,会发生什么。”

“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,毕竟许多列车员就在同一车厢睡觉。有什么动静,他们会及时发现的。”

“但,传出去,好说不好听啊。他要是死不承认,最后还不是我倒霉。我今后还这么做人?”

“你平常是很胆小的女人吗?”

“那要看在哪儿,跟谁在一起。”她的目光迎着我。

我心虚地转过头,点上一支烟,猛吸一口。

“现在我真后悔,当时干嘛不起来扇他两个耳光。”

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。墙上的石英钟滴滴答答,仿佛比平时走得快了些,脚步也沉重了些。为了调节气氛,我决定给她讲个故事。我事先声明:“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,但这是个轻松的故事。请放心。”她的脸红扑扑的,饶有兴趣地看着我,眼神满怀期待。她的这个样子很迷人,像只诱人、甜蜜的桃子。我先做了个铺垫,说:“我之所以一趟趟不厌其烦地回老家,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是,我喜欢旅行的不确定性。它会带给人惊喜和意外的收获。是对我们日复一日,平淡、乏味生活的一种补偿。”

我本来是想吊吊她的胃口,顺便施展一下我的文学才华,可惜,这种做作的书面语并没有起到我想要的效果。她低头无聊地转动着手里的酒杯。

我知趣地打住。于是,我又喝了一大口红酒,慢慢开始了我的讲述。

不久前,也是回老家,我在开车前找列车长,要了号,正准备去补票,一个女孩从背后叫住我,说:“能帮我也要一张靠前的号吗?麻烦你了。”女孩眼睛细长,弯弯的,一笑俩酒窝。我谎称女孩是我的同事,列车长心知肚明地给了我个面子。想不到,补完票,找到车厢,我俩竟是对面铺,还都是下铺。我俩很开心,相视一笑,就跑到连接板聊起了天。女孩是大学在校生,上大四。她向我诉苦,对即将大学毕业之后的选择,一筹莫展。她不想回东北老家,觉得没意思,死气沉沉的,到处弥漫着一股腐朽的铁锈味。她想留在北京发展,独自打拼,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,但又觉得一个女孩子在外面闯荡内交外困,太辛苦。她说她有一个男朋友,在老家,是中学同学,他父亲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。他子承父业,野心勃勃,向她拍胸脯保证,要把他的企业开到全世界去,只要她肯嫁给他。她说你要是有本事把企业开到北京去我就嫁给你。他沉默了。“我知道他是吹牛。有些事不必太当真的。再说,他也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。”见我用困惑的眼光看着她,就解释说,“我们只是比一般朋友的关系近那么一点点。”她的眼睛眯缝着,边说边拿手在我眼前比划了一下。她笑着说:“我们这代人跟你们在爱情的观念上是大不一样的。甚至是颠覆性的。”“不一样是肯定的。但也不必太夸张。人类千百年来在爱情的问题上,是殊途同归的。改变最多只是形式上的。现代人夸大了爱情的范畴,把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,统统塞进了爱情这个大箩筐。”“也许吧。”她像个西方孩子那样,摊开双手,耸耸肩。听得出她不想与我争辩。

她让我帮忙出出主意,该如何取舍?我不擅长这个。我只是给她讲了些我的生活近况。我父母都去世了。女朋友也因为我诸多不切实际,想入非非的想法,与我分手了。三十多岁,一无所成。生活没有一点前进的动力,人活得很消沉,整天无精打采的,就想换个环境。但换环境容易,适应环境难,所以,我现在也处于犹疑、恍惚之中。

我们聊到很晚才回去睡觉。车厢的灯早就熄了。我俩一前一后,摸黑进去,不知不觉手牵到了一起,找到床铺,分头上床,手自然也就分开了。躺在床上,我睡不着,心有点跳,但不是很厉害。我扭过头,看见她侧着身子在看我。黑暗中,她的眼睛格外明亮,一眨一眨的,像星星,在指引我,召唤我。我们头顶的上方是茶几的桌面。茶几阴影部分的遮挡,让我们处于一个相对隐秘的位置。人的胆子就大了不少。尽管火车上的人早已经入睡了,有人的呼噜打得震天响,有的则节奏明快,细若柔丝,像吹口哨。我靠外的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,她的手也是。我俩相互看着,谁都没有把目光移开。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。我的手有些控制不住,一点点往外延伸,她也是,只是动作幅度比我小一点,慢一点。就这样,我们的两只手在空中艰难会师了。或者说,是在茶几桌面下方的阴影处会师了。我长舒一口气,顿觉呼吸顺畅了许多。我闭上眼睛,半转身,平躺身体,她也是。我们任由两只手就这么不轻不重地握着,谁都没有说话。我决定不打扰这份意外的小惊喜,就让这份温存、美妙静静地停留在时间里。

后来我睡着了。等我一觉醒来,发现我俩的手还握着。当时,许多人已经醒来,有人在地上走动,有人坐在边坐聊天,但眼睛都盯着我们茶几下方的手。有人笑了,捂着嘴,有人没笑,一脸严肃。我慌忙抽出手,她也醒了。我没敢看她,低着头,尴尬地下地穿鞋,穿过过道上一条条横七竖八的大腿,去洗漱。收拾完毕,又抽了根烟,看时间差不多了,我才磨磨蹭蹭回到铺位,坐下,脸还在发烧。过了会儿,她也忙碌完了,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安静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,边收拾东西边哼着歌,但我们从此再没有说过一句话,彼此的目光都没有对视过。好像我们从没有过昨夜深入的交流。

火车在汽笛声中进站了。一个帅气单薄的男孩边敲窗子边兴奋地跟着火车跑,一只手挥着,像电影里的镜头。车厢里的人眼神充满迷惑,相互默默地交流着。我假装看不见。出了车厢,男孩背起女孩的行李,一只手牵着女孩的手,上天桥。女孩回头朝我咧咧嘴,扮了个鬼脸,又迅速转过去,另一只手的手心在背后,调皮地冲我摇了摇。她是对我说再见吗?

“这个画面很有趣,我一直记得,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。”

“你当时就没有一点别的想法?我是说,在夜里,你们手拉手的时候。”她半眯着眼睛,不大信任地看着我。

“也不是。”我想了想,“我记得当时我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,手臂有一个上抬的动作。同时,身体也撑起来那么一点点。我的意思很明显,是想拉她起来,重新回到连接板上。但她慢慢摇头阻止了我。我就没好再坚持。”

“这么说,你是个很有定力的男人?”

“说实话,我对比我小很多的女孩子,并没有特别强烈的想法。我喜欢年龄大一些的女人。”说完,我有点后悔。眼前的女人,看上去比我要大个五七岁。就连忙说:“再有,我刚来北京,生活一团乱麻,也没这个心思。能有一只女孩儿温柔的小手在黑暗中与我相握,我已经很满足了。”

“真的吗?男人在这方面还有知足的时候?我还第一次听说呢。”

我不想与她争辩。也无力争辩。因为我也不知道,男人在什么时候会知足,又在什么时候是永远不会知足的。

“你怎么会放心让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进你的家?你家里又没有别人,现在社会这么乱。”

她笑了。这次,她笑出了声。听得出,在她眼里,我的这个问题是多么的荒唐、可笑,完全没有回答的必要。果然,她拿起吧台上的手机,背过身,打起了电话。“我刚进屋,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没睡好。等会儿得补一觉。”她打了个哈欠,“你起床收拾收拾就回来呗。坐大巴呀,又没啥急事,打什么车。岫岩到丰城好几百公里呢,骚包啊你。等你到了,我也该睡醒了。好好,别啰嗦了,就这样。”她“啪”地放下电话。

“你老公?”

“算是吧。谁知道他昨天晚上给谁当老公呢。我们只是搭帮过日子,也可以说是生意伙伴。我们相互厌弃,但又谁都离不了谁。”见我一脸不解,“等你以后结了婚,自然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。”

“那我还是不结婚吧。”

“下次去北京我能找你吗?我想让你陪我逛故宫、爬长城,给我当向导。”

“没问题。我有的是时间。”

“要是那时候你有了女朋友,你还会这么说吗?”

“我都不想结婚了,干嘛还要女朋友?”

“不结婚跟有没有女朋友是两码事。”

“那倒也是。”

屋子里传出邓丽君声音舒缓、轻柔的《我的爱人》。我的头在客厅里转了一圈,寻找音乐的出处,结果发现音响在吧台酒柜的下层。她的头轻点,打着拍节。屋子很静,音乐声听上去显得格外震耳,像是邓小姐趴在我耳朵边在唱歌。当间奏出现时,她弯腰调小了音量,甩了甩瀑布般的长发,高傲地昂着头从吧台里款步走出来,姿态优雅。她是想和我共舞一支华尔兹吗?我知趣地站起来。我们一只手搭着对方的肩,另一只手搂腰,但跳舞的步伐很小,几乎原地踏步。她的手掌很薄,手指纤细、柔润。她仰头望着我,我看见了她满眼的欲望,像一团火,噼里啪啦。没一会儿,我的手从她的肩膀上移下来,双手搂住她的腰。她的头顺势靠在我的肩膀上,只是中间隔了一只她的手。她的乳房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,软绵而不失坚挺,来势汹涌,一波又一波,像海浪,哗哗的袭来。我感到天旋地转,双手在她的腰部暗暗加了把劲儿。我们的身体狠狠地撞击在一起。我听见她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声,脸上的表情很痛苦,好像随时都可能瘫倒在我的怀里死去。我几乎是拖着她,一声不响,默默地向卧室门口蹭去。

“你想干吗?”她突然仰起头,轻声问。

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
“说,说呀。”她摇晃着我的身体,撒起娇来。

“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?”我没心思说话,只是暗暗用力把她往怀里拉。

“你不是挺有定力的吗?”

想不到她会这么说。这太让人扫兴了。我觉得身体里坚挺的地方,瞬间垮塌下来。

“跟你开玩笑呢。”她感觉到了。这次,变成了她拉我。

我没动。

“生气了。你生气的样子,像个耍性子的小男孩。”她伸手在我的鼻子上,轻轻刮了一下。

电话响了。这次不是她的手机,而是卧室里的座机。她的头猛地抬起来,随即好像明白了什么。她恼怒地推开我,脸变得狰狞,也丑陋了许多。她冲进去,气鼓鼓地抓起电话。“神经病啊你!你这是查岗吗?我他妈的回来不睡觉能干什么?我都困死了。你以为谁都像你那样,背着自己的老婆整天在外面搞女人……我当然是一个人在家,不信有本事你飞过来看看……撒谎我不是人养的,是王八蛋操出来的……”我怔在原地。很难想象上述那番话是从她这张化妆精致的嘴巴

里吐出来的。很显然,她不是一个人在家,而且,如果不是这个电话来得及时,这会儿的我们可能已经滚到床上了。一个人可以说谎,但不该这么理直气壮。尤其不该随便诅咒发誓。

她手握话筒,转头看着我,冲我嘟着嘴唇,作可爱状。她的演技不错,可惜,不是我欣赏的类型。

我躲在半开的房门背后,尽量不看她。我习惯性地点上支烟,想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。其实,我的心情已经平静了。她还在电话里说着什么,只是声音比之前小了许多,加之我与她的距离也远了一点。我听不清,也不想听。我望着房门,突然怀疑那个打电话的男人很可能就埋伏在她的家门口,而不是远在几百公里开外。我俩什么时候进来的,他一清二楚。打电话只是试探她的忠诚度。说不定那个男人很快就会出现在门前,我仿佛听到了急促的敲门声。我不禁打了个激灵。我当机立断,拿好衣服,拎着双肩包,轻轻推门,逃也似的冲了出去。我不想遭遇如此的尴尬。

楼栋附近停放着几辆私家车。其中一个家伙摇下车窗,看着我,猛地抻长脖子,卯足劲,往车外吐了口浓痰,又匆匆摇上车窗。我四下看看,没有人挥舞着刀子冲向我,也没有人疯子似的追着我大喊大叫。但我还是加快了脚步,来到小区的大门前。道路上,车水马龙,熙来攘往,高楼林立,这里是本市著名的商业区。我回头,没有看见她的身影。我打了辆出租车,匆匆驶离了这个危险区域。是她还在打电话,压根不知道我出来?还是她发现我临阵脱逃了,正在检查家里丢没丢东西?

管不了那么多了。一路上,我想,以后尽量少回来吧,踏踏实实待在北京,干点正事儿。再就是,即便有事必须回来,也不要坐夜车。还是坐白天的火车好,可以看风景。人不闷,就不容易生事儿。

这时候,我才想起来,应该带上那幅女人的肖像画走,也算是为这个不凡之夜留个纪念。

(发表于《作家》2018.2,已经改编成同名电影短片,2018年末拍摄完成)

蓝石,生于沈阳,当过记者、做过生意,现是一名艺术策展人。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,在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十月》《花城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作家》《天涯》等刊物发表过多篇中短篇小说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兜比脸干净》《爱谁谁》《那么那么遥远的青春》《中年期》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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